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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耳光
奶奶蹒跚虚浮的步子挪蹭来敦实的身体,身后朦胧的残留下一大道长长地沉喘。周围一张张苦痛的面孔骤然觉得空气凝重狰狞起来,不自觉得退闪出一条小道,径直伸至父亲的床前。奶奶那副略显浅黄的面孔如荒凉的沙漠,连同枯槁的手一同抽搐起来,竟利索地扯下了盖在父亲那死白脸上的惨白床单,转手实实在在地抡起一只巴掌“啪”地落在了父亲茫然的面孔里:“孽啊……”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那么令人无法想象,一切没有永恒的。瞬间那阵刺耳的血淋淋的声音便穿过了医院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回廊,并且叫那浑浊不定的灯光也耀出一片惨白,周遭的人们也营造出了那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的悄无声息的死寂,没有抽噎了,没有安慰了,直楞楞射出一缕缕幽光,轻飘飘地浮在了连同尸体在一起颤抖的铁床,却再也捕捉不到那双紧闭的双眼里曾有过的丝毫哀怨和倔强,只看到微微上翘的嘴角淡出一道无言的笑。死亡掩盖了什么,又掩盖不了什么。
“儿啊……”奶奶扑倒在床头,撕心裂肺的哀号拨开了一层已愈厚重的浓云,但是可没有拉回布满伤痕的阳光。
父亲是死于突发的事件中,后来,我问奶奶,那次为什么要打死去的父亲耳光,奶奶垂下满鬓银丝,凄凄地说:你还没满月,他们俩才结婚2年多……
午夜的月舒缓地和着枯萎的衰草和哀黄的晚秋轻轻摇曳。父亲一摇一摆的晃荡到虚掩的大门前,蹑足翼翼穿过屋外的回廊,漆黑的夜清晰传来隔壁哥嫂短促的酣眠声。父亲的体内仿佛哧溜哧溜奔跑着四通八达的惬意,连暮秋苦涩的寒也不敢漾过其中喷薄的暖。他终于骄傲地依仗踉跄的脚步悄悄地躲进了自屋的门后,体内的燥热持续升腾,仿佛就要燃透每一寸骨骼,燃得双眼都在踟躇地钻进怠惰的眼皮里,不经意间,摸索着胡乱拨开了灯。
奶奶就那样端坐在父亲的床上,不知坐了多久,不知为什么坐着,只是知道在等待什么,又不知道到底是在等待什么。父亲看着奶奶被牙齿紧咬的双唇,感到了那黑眼睛像一双火炬一样喷涌着射向自己诧异的面颜。他越发感到身体的燥热了,热得要化掉曾经有过的无数冷漠,骄傲与狂妄,是火,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感觉不出来了,自己真的已在悄悄燃掉了。
“妈……”父亲不得不惶恐地张开口,混杂着一团浓浓的酒气。
“啪”得一声,五指鲜红地烙在了父亲本来就很燥热的脸,其间有夹杂着一股排山倒海的热浪退开了父亲向远处无极的天地跑去了。
那夜的酒,那夜的牌,农村,小镇,青春,未来,田,父母,钱,寄宿,无尽繁杂断断续续连缀成了一幅幅闪烁的画面澎湃冲击着积郁如胼胝的脑髓,没有了理由,看着深的秋,看着深的夜,残存在枝梢的个把断叶,敏捷穿过巷角的黑猫,抑郁燥叫的乌鸦,肥大奔走的灰鼠,看的都清清楚楚,一转眼连天也弯曲倾斜着覆去了。
我知道父亲读过大专,后来也知道了父亲小臂用烟头捻过的一朵朵血色的梅花和那浊酒沿着纤细的绣针尖锐刺进大股的苦痛,后来一定也发生了许多,但都给了那躁动的岁月,留下来的只是伤痕。
后来,我问奶奶,那次为什么要打父亲耳光,奶奶缓缓扬起龟裂的唇,幽幽地说:“那年他18岁,那年他要考学的……”
天,空气,人都甚是惨白的色调,有人说,因为那是个极左的时代。父亲弯曲双腿跪在了晚霞那昏天黑地的长长沉默里。鲜红的太阳一刹那间就隐匿起了万丈的光辉,一阵阵浑噩沉重的断呵自然唤不来风起呼啸的哀怨,只有夹杂着污泥浊水的空气用无尽斑驳古怪的韵味笼罩着父亲天生倔强又委琐脸。脸上奶奶的耳光狠狠勾勒出一股殷殷的血丝,灼热地在口中在心里咸咸的滋润着幼稚的身躯。白白的,红红的,红红的,白白的,所有人都只认识那样的两中色彩了,屋里已经没有灯光了,奶奶目光呆滞,父亲还在跪着,爷爷还在接受‘教育’,他早觉得那人不是鬼不是鬼的声音分明在无孔不如的刺激他,什么偷鸡摸狗,什么批斗,只是突然感觉似乎比从人家窗台偷吃过那两颗甘薯前还要饿了,饿得心像铁秤砣一样僵硬,看着窗外那急一阵缓一阵的烟火,粘糊糊的也已经来了,此恨绵绵不绝期似的。
后来我问奶奶,那次为什么要打父亲耳光,奶奶慢慢抬起迷梦的眼,淡淡地说:“那年他12岁了,是懂事的时候了……”
清明的时候,我和奶奶给父亲和爷爷烧过纸钱,正要离去,奶奶莫名其妙地给了一巴掌,又重又狠,那无尽的滋味令我顿时有所醒悟,我没有再去问苍老的奶奶为什么打我耳光,我只是追着奶奶的目光,看见星斗间闪过了无数张明媚的脸,我知道,那年父亲死了18年了,那年我18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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